中國嘉德2020秋拍丨董其昌書《吳來儀公墓志銘》考
董其昌 《吳來義公墓志銘》
手卷 水墨紙本
引首:32×120 cm.約3.5平尺
字:32×963 cm.約27.7平尺
跋:36×66 cm.約2.1平尺
說明:是卷曾經(jīng)清末民初學者馬其昶(1855-1930)及近代書法家、篆刻家、金石收藏家張祖翼(1849-1917)鑒藏。
馬其昶,字通伯,晚號抱潤翁,安徽桐城人。出身書香世家,幼承家學,并問業(yè)于吳汝綸。后又師事張裕釗。《桐城耆舊傳》卷四有《吳司馬廷尉傳》,對吳用先的履歷有較為詳細的記載。通伯藏有此卷后,又延請譚宗浚、于蔭霖、吳汝綸、劉澤源等賞鑒并觀跋。
此卷是明代董其昌應同僚吳用先所請,為其父親吳來儀所書墓志銘(以下簡稱《墓志銘》)。查崇禎三年(1630)刻《容臺文集》,此《墓志銘》收于卷八。上海圖書館藏明末清初刻二十卷本《容臺文集》則移至卷九。收入文集時,對此《墓志銘》進行了修改和刪減,造成很多信息缺失。本文即加以詳細分析。
一、《吳應道墓志銘》的創(chuàng)作背景
吳用先(1558—1626),字體中,一字本如,號余庵,安徽桐城人。萬歷二十年(1592)進士,比董其昌晚一科。二人相識的最早時間,暫未發(fā)現(xiàn)其他文獻資料記載。此《墓志銘》文首直說“在昔戊子之歲,其昌與今少司馬吳公同肄學北雍也”,則二人相識至少早在萬歷十六年(1588)在國子監(jiān)時。
《容臺集》(卷八·墓志銘)中《封少司馬吳來儀公墓志銘》書影
明代非常重視國子監(jiān),作為選材之所。國子監(jiān)的來源有多種,除了地方推薦、恩蔭、捐例,還有一種就是會試落第的舉人,翰林院可以錄用其優(yōu)異者進入國子監(jiān)學習,以待下一屆科考。因為董其昌在萬歷十七年(1587)中進士,之前則數(shù)次落第。加上王錫爵對他的賞識,他應該是在國子監(jiān)就學的,這一點往常鮮為人知。因吳用先生平資料不詳,據(jù)此《墓志銘》亦可知其曾入國子監(jiān)。
吳用先少孤,由其祖父撫養(yǎng)成人。根據(jù)此卷《墓志銘》,其父吳應道卒時,吳用先才九歲,即嘉靖四十五年(1566)左右。吳用先成年后,對祖父孝養(yǎng)備至,并與吳應賓(方以智外祖父)同修宗祠、置義田。此《墓志銘》董其昌就是從與吳用先互相詢問雙方父母的狀況開頭的。
吳用先的母親方氏,是著名的桐城方氏家族的女性。吳應道死時,方氏三十歲左右,她卒于萬歷十三年(1585)乙酉,卒年五十歲。因此董其昌說自己和吳用先“皆抱風木恨矣”。
董、吳二人中進士后,董其昌因為朝廷政治變動因素,大部分時間都賦閑在家,時出時隱,“浮湛宦路三十年”。而吳用先的仕宦經(jīng)歷,所謂“敭歷中外,仗中丞之節(jié)”,取得了相當大的政績。
在此《墓志銘》中,董其昌稱呼吳用先為“司馬”。明代王在晉《三朝遼事實錄》卷十三就提到“吳用先以侍郎總督薊遼”。不過,吳應道第一次得贈中憲大夫、四川廵撫都御史,是在“平播之役”后吳用先奏最所得。“奏最”就是考績列為優(yōu)等,以此向朝廷上報。吳應道第二次得贈是在吳用先請告家居八年之后?!捌鸺壹{言”,就是吳用先起為侍郎之后,據(jù)后文乃“兵部右侍郎,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”。“納言”本是尚書等近臣所用幘巾,有居高位而廣納群言、廣征賢論之義,因此被用于代指皇帝的近臣。而董其昌說自己“而余亦承乏春卿,徼恩貤贈,追隨司馬,以酬昔愿于萬一”。春卿,即禮部尚書;承乏,是暫任某職的謙稱。
董其昌于天啟五年(1625)拜南京禮部尚書,因黨禍酷烈,逾年即辭歸。所以,吳應道第二次得到貤贈應該是差不多在此年之前,其妻子方氏也從“恭人”升為“淑人”。而且,吳用先仍然覺得父母養(yǎng)育子女的無窮無盡的恩德無以為報,便“從塞上授簡其昌,志贈公墓中之石”。塞上,是指薊遼邊關。雖然此《墓志銘》沒有確切年款,綜合以上信息可知,應當書于天啟五年(1625)左右。
二、吳應道生平
根據(jù)《墓志銘》可知,吳應道,字自明,別號來儀居士。所以《容臺文集》收入此文時命名為《封少司馬吳來儀公墓銘》。吳應道自幼聰穎過人,但是其父憐愛他,生怕他過于勤奮而過于疲勞。雖然他從師學習,但不太讓他去私塾,每年大約就去三個月左右。直到二十歲弱冠之年,他體悟到“學殖易落,韶年不再”,開始發(fā)奮學習,精于誦讀,嫻于帖括(科舉應試文章)。之后吳應道在宣城參加考試。
但不幸的是,吳應道就在應考期間染上重疾,回到桐城后很快就去世了,葬于麻溪路莊之陽。董其昌在描述吳應道臨終前的場景上頗著筆墨。吳應道囑托夫人方氏照顧父母,尤其是對時年九歲的吳用先期望很高。其后,方氏守貞向佛,撫養(yǎng)幼子,終于將吳用先、吳用衡兄弟培養(yǎng)成才。
董其昌用了幾個事例對吳應道的人物形象進行了充分刻畫。一是借吳用先的轉述,他因年幼喪父,父親的形貌都已模糊,是其母方夫人為他描述“儀容修偉,神情高邁”的父親形象。方氏還特別提到結婚那天,“奩具甚盛”,但吳應道卻“目不一瞬”,這個細節(jié)提示了吳應道不為財物所動。整理吳應道的遺作時,發(fā)現(xiàn)“裝潢緗帙,整潔莊嚴,朱墨分讎,魯魚咸辨,是元凱傳注之癖也”。非常整潔有條理,而且??眹乐敽侠?,就好像魏晉時人杜預(字元凱)注解《左傳》那樣。吳應道志趣高尚的形象呼之欲出。
二是說到吳應道在其父生病時,“吁天請代,醫(yī)禱服勞,裾不解帶,既瘥而后即安”。祈禱上蒼用自己替代父親的疾病,請醫(yī)生看病照料,甚至夜間都和衣而眠,直到父親病愈。
三是讀到吳應道的遺文中有“所憂非憂貧,斯憂其可休。處處凌九霄,行行戒深溝”的詩句。不過,董其昌認為這詩句是西晉張華所作《勵志詩》,其實是明代陳獻章《贈李世卿六首·其三》的內容。詩句反映了吳應道的人生態(tài)度和志向,是其言語的表達。
這三個方面,分別是立行、立德、立言,所以董其昌哀嘆吳應道生不假年,天妒英才,英年早逝而來不及完成“三不朽”之事(立德、立功、立言)。但是他認為,上述三個方面的事例,就像“嘗一臠而知全鼎,窺片羽而知九苞”,足以“傳神寫照”,能看出吳應道如果得享長壽,必然能成就不朽的事業(yè)。
《墓志銘》還交代了吳應道夫人方氏、其子孫的婚配姻婭。吳應道與方氏生二子,長即吳用先,次子吳用衡。吳用先娶太學生唐檄之女,唐氏也屢贈淑人。吳用衡鴻是臚寺序班,娶方學易之女。其孫輩共有九人,孫子七人,孫女二人。吳用先有三個兒子:“日昶,文華殿中書舍人,娶禮部侍郎何如寵之女;日暠,恩生,娶光祿寺卿盛世承長男孝廉盛可藩之女;日旻,娶戶部主事韓國藩之女?!币粋€女兒“適僉都御史左光斗第四子”。吳用衡有四個兒子:“日旦,福建建安縣縣丞,娶方氏;日昇,邑庠生,娶孫氏;日晟,太學生,娶唐氏;日昺,太學生,娶方氏?!币粋€女兒“適邑庠生金日鏡”。
三、《吳應道墓志銘》的撰寫與書寫
董其昌寫墓志銘的風格帶有很強的明代小品文趣味,因此突破了傳統(tǒng)墓志銘的固定形式。傳統(tǒng)的墓志銘最重要的內容就是要敘述逝者的仕宦經(jīng)歷,這是“三不朽”中“立功”的體現(xiàn)。但對一般士紳而言,沒有仕宦經(jīng)歷,這部分是缺失的,所以董其昌就做相應的調整,盡量從自己與逝者及其家人的交往入手,盡力贊揚逝者的人生。
此《墓志銘》就屬于這種情況。因為吳應道英年早逝,沒有取得“立功”的不朽,但是他的兒子、孫子都比較發(fā)達,尤其是吳用先身居朝廷重位,所以董其昌全篇都緊扣自己與吳用先的交往。尤其是通過吳用先的轉述,選擇了吳應道生平幾個事例,來營造他“三不朽”的形象??墒牵瑓菓赖摹傲⒐Α碑吘共怀闪?,董其昌便以“立行”來替代言之。
在崇禎三年刻《容臺文集》中,對這篇墓志銘做了較大的刪減和修改。其中刪減最明顯的,首先就是吳用先轉述的方夫人對吳應道“立行”的描述。而將“追其遺事”改為“追其遺行”。孝敬太公的“立德”孝行,也兼有了“立行”的成分。但是后文仍然提到“三不朽”未改,這就造成了行文的突兀感。
另外一處較大的刪減,是將整段的有關吳應道生卒時間、子孫姻婭悉數(shù)削去。簡述吳應道生平幾個事例后,從“若司馬公之傳神寫照,亦何止顴上三毛而已”這一句緊接“銘曰”,因而全文形成了缺失片段的不完整感。這一處刪減或許是有深層次的原因的。
吳用先在天啟五年(1625)左右請董其昌為吳應道作此《墓志銘》,正是魏忠賢黨羽正肆虐的時候。雖然當時吳用先還在官位上,但在左光斗遇難后便憤而辭歸,并于次年(1526)病卒于家。天啟七年(1627)八月,天啟帝駕崩。在眾臣參劾下,這年十一月崇禎帝即將魏忠賢發(fā)往鳳陽,隨后又命錦衣衛(wèi)前去逮捕,押回北京審判。魏忠賢畏罪自殺,客氏也被鞭死于浣衣局,魏氏黨羽也逐步得到相應懲處。
崇禎二年(1629)二月,崇禎帝命大學士韓爌等人審定逆案,這才將魏忠賢的主要黨羽逐出,東林黨人又得以進用。但是,魏黨殘余仍然在朝,政局搖擺不定。與逆案有關的人圖謀報復。其后溫體仁、薛國觀等人相繼執(zhí)政,暗中排擠正人,準備翻逆案。這個時期復雜的政局與《容臺集》的編纂正好同期,政治趨向還不明朗。《吳應道墓志銘》牽涉到左光斗,還相當敏感。因此,刪除家庭姻婭既可以免去不必要的麻煩,另外對吳、左兩家也不會過多暴露詳細家庭成員情況。
董其昌對舊稿的刪改,符合編纂文集的慣例,也和董其昌不留底稿的習慣有關。浩繁的《容臺集》應該不會完全沒有底稿,但大多數(shù)應該是向親朋好友們抄錄搜集回來的。對這樣的稿子,校對和修改是必然的。崇禎初年刻板付印,其搜集編纂工作必然提前幾年。因此,考慮到同時期的政治狀況,就不難理解《吳應道墓志銘》的刪改情況了。
此《墓志銘》是董其昌七十一歲左右的書法作品,主要出入二王法度,比較類似《圣教序》的風格,又帶一點李邕書法特點。字體端莊雍容,氣息清雅雋秀。董其昌年輕時書法從顏體入手,其后于晉、唐、宋、元各大家無所不窺,四十歲前便自負不將祝枝山、文徵明置于眼角。七十歲左右,正是他書法的成熟期,精熟于二王法度,又旁收其他各大家的特色。這個時期,他的書法筆法嚴謹雋雅,用墨也清新潤澤,章法布局比較疏朗。因此風格飄逸高華,尚不具七十五歲以后的那種蕭散飄逸并老態(tài)蜷縮之狀。
因此,《吳應道墓志銘》保留了珍貴的歷史信息,加上書法精美,絕非應酬之作??紤]到墓志銘系給逝者所寫的文章,按理是不太會當做文學內容來書法創(chuàng)作的,大多都是交付給逝者家人的應用之作。因此,存世墓志銘的書寫,一般就是草稿和正稿。若是正稿有所涂改,那是不太嚴謹?shù)模潜容^倉促,或者必須寫在對方提供的絹紙材料上,不得已涂改。等到正式刻制墓志銘再由刻工采用改定稿。如《行書鄭公墓志銘冊》,董氏仍有圈改涂乙,應該不能算標準的正稿。而《吳應道墓志銘》書寫格式嚴謹,絲毫無誤,顯然不是初稿,應該就是當年寫給吳應道的正稿。
劉澤源題引首
譚宗敬、于蔭霖、吳汝綸等題跋